2013年10月6日 星期日

2012-04-25 洛城隨筆

眾說紛紜話藥轉

李商隱,字義山,中國晚唐時的著名詩人,文學家,原籍懷州河內(今河南沁陽)人。文風瑰麗奇邁,尤工於詩,與杜牧被時人合稱為「小李杜」。他的詩作感情深摯細膩,情深詞婉,辭藻典雅精麗,很具文學價值。現代《唐詩三百首》中,李商隱的詩作有22首被收錄,數量位列第4,現今廣為流傳之古人詩詞名句很多均出自義山的詩作,例如: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春蠶到死絲方盡,蠟炬成灰淚始乾此情可待成追憶,只是當時已惘然身無彩鳳雙飛翼,心有靈犀一點通”……等等

李商隱詩作的基本風格是情深詞婉,華麗中時帶沉鬱,流美中不失厚重,對後世的詩壇影響深遠。作品中最能代表他的風格、特色的,所有詩家均一致肯定是他那些以《無題》以及用作品中之個別詞句作為題目的愛情詩。有人說「他寫的這些《無題》詩描繪閨閣之情,把女性悱惻的思緒、婉曲的心理描摹得那樣深沉、細膩,以至意象超越了文字符號本身的含意」;「他的詠物詩的藝術特點是音調和諧婉轉,對仗工整,遣詞用字十分講究、謹嚴,經過千錘百鍊;用華麗的詞藻構成生動優美的形象,表達深刻而真摯的感情」。其實李商隱的詩雖然歷來膾炙人口,但亦由於特別致力於婉曲見意,寄興深微,用典繁多,又或是詩中之意複雜不便明言,令人難以索解,帶來晦澀難懂的弊病,其有名的七律詩《藥轉》就令後人解說紛紜,各作考據,牽强附會,惟種種考證卻各自矛盾,令後世讀者無所適從。

《藥轉》  李商隱
鬱金堂北畫樓東,換骨神方上藥通。
霧氣暗連青桂苑,風聲偏獵紫蘭叢。
長籌未必輸孫皓,香棗何勞問石崇。
憶事懷人兼得句,翠衾歸臥繡簾中。

這首詩讀來音調「和諧婉轉」,頷聯和頸聯對仗工整,是李詩的特點之一,而用字工切,寄興深微,題目亦令人費解,此亦李詩之另一特點。由於本詩難解,明朝以前,均未見學者注釋,至少未見諸史冊。至有清一代始有十多名家解注,然而卻亦各家不同,聚訟紛紜,莫衷一是。以下謹就各家所釋依年代整理逐一簡要介述。

一、開始注解李商隱詩作,但對本詩仍未作出正釋旨義。

明末有釋道源,生卒年不考,開始注解李商隱詩歌,但還是比較粗糙。

朱鶴齡1606–1683年),字長孺,號愚庵,清代初年的著名學者,唐詩研究專家。清順治十六年(1659),朱鶴齡撰《李義山詩集箋注》三卷,在釋道源注本的基礎上大力改進,為李商隱詩歌的箋釋廓清了道路。

二、直言本詩題與詩俱不可解

朱彝尊1629–1709年),字錫鬯,號竹垞,清初大詩人、詞人、經學家,康熙年間授翰林院檢討。對本詩卻直言題與詩俱不可解

三、認為是登廁詩,後更被引伸乃便秘患者服藥後之如廁詩

何綽1661–1722年),字潤千,晚號茶仙,學者稱為義門先生,康熙年間「帖學四大家」之一。他認為此自是登廁詩。持此說者其後另有以下多位學者繼以發揮之。

程夢星(生年不詳,卒於1746年),字午橋,號香溪,康熙五十一年進士,工書畫彈琴。

姚培謙16931766年),字平山,善文章而名聞江東,為人清高,淡泊名利。

高陽19221992年),原為許姓郡望,本名許晏駢,譜名儒鴻,表字雁冰。筆名高陽、郡望、史魚、孺洪等,浙江杭州人。為中華民國當代作家,精通清代歷史掌故,以歷史小說著稱,讀者遍及全球華人世界。197711月於台北聯合報副刊發表《釋「藥轉」》一文,精闢解釋詩中典故及釋題中「轉」字有來歷,「望文生義,知與如廁有關」,再根據詩的內容解題,認為就是服藥以後上廁所的意思。「通觀全詩,乃是在極輕鬆心情下所作的一首登廁即興」。高陽比前人更進一步的是,他看出詩人患了很嚴重的便秘,服藥有效,「數日宿積,一旦盡去,那種滿身輕快,栩栩欲仙的感覺,便秘患者無不經歷過」。

THUNDER,一位不具中文姓名的網上作者,20071月於雅虎知識堂發表《李商隱藥轉的解釋》,力證「藥轉」是一首「如策詩」(因不欲破壞美感,乃以策代廁矣)。結語「有以為另有別指者,吾以為指如策堪適雅俗共賞」。

四、就第七句強解為憶事懷人說。此說由屈複提出。

屈複1668–1745年),字見心,號金粟,陝西蒲城人,清代詩人。89歲就能吟詩作文章,19歲時童子試第一名。在清初詩壇上以“異軍”姿態出現,一生寫了大量的詩作,著作等身包括《玉溪生詩意》等。他根據第七句“憶事懷人兼得句”定本篇為因「人不可見」而「無聊之思也」,見《玉溪生詩意》卷四。

五、推測是“詠閨人私產者”,現代術語即為墮胎。此說始創於馮浩,近代學人張采田繼之。

馮浩1719–1801年),字養吾,號孟亭,乾隆十三年進士,授編修,官至御史。對李商隱詩頗有研究,著有《玉溪生詩集箋注》三卷。他在箋注中力辨非如廁之義,推測本詩是「詠閨人私產者」,「飲藥墮之,棄之後苑」,認為李商隱此篇是穢瀆筆墨也。

張采田1874–1947年),一名爾田,字孟劬,浙江錢塘人。清末候補知縣,民國後任教於燕京大學,精於中醫,著作中有《玉溪生年譜會箋》四卷等。根據馮浩所說,他亦以為「詠人之以藥墮胎者耳」。

水晶,近代美國加州柏克萊學者,19779於台北聯合報副刊發表《墮胎可以入詩嗎?》副題《讀李商隱「藥轉」詩有感》一文,除了否定如廁說,進而同意張采田的看法,認為「藥轉所詠是婦女之墮胎」。不過他對本篇第三、四句頷聯表示「所吟為何?令人瞠目不知以對」,「不但死滯,壞在不知所云,所以只好跳過」,如此解釋實有失學者治學精神,對李商隱是有失公允的。

六、婦人月事 說。此說則惟張采田一人主之。
張采田除認本篇是「詠閨人私產者」外,其後更有謂「馮氏謂是詠閨人私產者,余謂若云專賦婦人月事,亦可通」。見張采田《李義山詩辨正》卷上。

七、“被毀謗而抒發” 說。持此說者有徐德泓者。

徐德泓,生卒年不詳,清初康熙五十四年進士,曾任知縣官職。他說「此詩大意為被讒而發,有脫然無累意,因“換骨”句而以《藥轉》命題也」,「頸聯喻小人讒構君子,腰聯喻穢惡不能污己」。見徐《李義山詩疏》卷上。

八、“期望得遇身份高貴者” 說。陸昆曾之見解也。

陸昆曾,生卒年亦不詳,料算應與姚培謙等同期。字圃玉,號臨雲,江蘇華亭人。康熙雍正間,遊幕各地,曾館於王鴻緒賜金園,助修明史。著有《李義山詩解》等。他說本篇「通篇說得其人身份極高,所居者金堂畫樓,自非寒素之胄;所餌者神方上藥自非凡俗之軀」;「此其人,固我所往來於其中,以期旦暮遇之者也」。解釋本篇前六句所居、所餌、地方等,極言所懷之人身份之高貴,七八句言期遇於旦暮,最後懷其人而憶其事。但對詩題之義的解釋卻付之闕如

九、贈令狐綯以自解 說。清姜炳璋主其說。

姜炳璋1709–1786年),字石貞,號白岩,浙江人。十歲能文,十六歲補博士北子員。乾隆十五年舉人,乾隆十九年進士,授四川石泉知縣。李商隱得到當時牛黨的令狐父子所賞識,以令狐綯之力中進士,可次年入屬李黨的涇原節度使王茂元幕府,王愛其才而以女妻之,因此受得勢之牛黨排擠,輾轉於各藩鎮幕府,終身不得志。姜炳璋即以此解釋本篇:「《藥轉》者,猶云換骨金丹,贈綯以自解。言居於幕府而得授以文訣,得荐於高階,獵取微名而受恩深矣。結出憶事懷人歸束全篇。此陶居政府,義山頹落已甚,不得已而為此自解之辭」。見郝世峰輯《姜炳璋選玉溪生詩補說》。

十、“冰山不可托” 說。清徐夔認為此詩為諷刺時政之作。

徐夔,清朝浙江仁和人,乾隆十七年九月出任台灣鳳山縣萬丹縣丞,是內閣供事。他說「此言冰山之不可托也。“換骨神方”謂權勢直可換人之骨,“露氣”句謂內通宮闈,“風聲”句謂戕害善類。五、六句極說豪華,言此人必有敗國亡家之禍。“長籌”、“香棗”,言此人穢濁之至。大約其時中官橫行,如仇士良輩,義山有鑒於此而作此詩也」。見徐夔《李義山詩集箋注》。

十一、“與女道士偷情” 說。近代學者邢杞風提出。

邢杞風,近代香港新界學者。1977112日於台北聯合報副刊發表《李商隱「藥轉」「碧城」二詩之謎》一文,是反映前述水晶君於同年同刊發表的《墮胎可以入詩嗎?》的回應。他不同意水晶君之墮胎說,提出此篇與當時的風氣有密切關係。他說「唐代崇奉道教,道觀很多,女道觀尤成時尚。據說李商隱本人曾戀過女道士,他寫的那些纏綿悱惻的《無題》詩可能有一部分是以這一類的故事為背景。《藥轉》詩第二句提到的“神方上藥”這句詩的原意並不在說明藉“神方上藥”“通”達“換骨”的境界,更不是指“墮胎”,而是李商隱賣弄玄虛,諷刺當時某一重要政治人物大顯神通,潛入道觀與女道士偷情。至於《藥轉》的後四句,我猜測是由於李商隱對某一女道士亦有所戀,後面卻被上面提到的達官貴人霸占去了。在敢怒不言的情況下,他只好對他的情敵盡情加以揶揄,說他像孫皓一樣凶暴驕淫,雖然工於心計,將來未必有好下場,又說他窮奢極欲,就連最珍貴的“香棗”(可能指春藥一類的仙丹)也不必問石崇去要。最後兩句詩歸結到失戀的悲哀。看他眼巴巴的望著鬱金堂和畫樓,憶事懷人,只好作詩排解,在百般無奈的情懷中,仍然回憶他自己曾經睡在(舊臥)那棟畫樓繡簾後的錦被裏面的情景,我們不難想象李商隱在寫這首詩時極度痛苦的心情。」

十二、“患便秘服茶藥丸得癒” 說。

互聯網上淺斟居主人200810月提出。作者認為應是「金丹換骨」,只是金丹應為茶藥丸,並引經據典指出南朝道士將茶視為換骨神方,最後認定李商隱曾患便秘,此宿疾在參加茶會後,得茶藥丸後而豁然而癒,「換骨神方上藥通」句中之「通」字,鮮明的點出此暢然之感。此說與高陽所說相似,更點出服用「茶藥丸」而已。

十三、“男女雙修” 說。互聯網上某作者的主張。

據該作者之簡介乃大陸某大學人文學院教授,作家,兼任中國李商隱研究會副會長。移民美國後,居特拉華州,有時住馬裡蘭州。著有《類纂李商隱詩箋注疏解》、《李商隱研究》、《唐詩與道教》、《李商隱詩選》,等等。20114月發表《「藥轉」男女雙修說解箋》,以「義山年輕時曾學仙玉陽,熟稔道書,且與女冠(即女道士)過從甚密,曾有一段刻苦銘心之戀情。故不揣淺陋,而以道教修煉事解之。據七句“憶事懷人兼得句”,則所咏當有本“事”在,並有所懷之“人”。因斷《藥轉》乃義山咏年輕道侶行男女雙修以求“上藥”之詩」。首先作《藥轉》題解,分別釋“藥”「似指內丹之“藥物”,即人之精、氣、神,乃人體先天之生命元素」。而釋“轉”則認為「轉乃轉變之義,轉變幾次,稱為幾轉。外丹稱煉丹過程及藥物轉變為“藥轉”,如“九轉金丹”」。接著即引經據典逐句箋注,指出男女雙修之地點、雙修之時間、雙修時使用之助具及媚藥,最後二句認為應為倒文,即言雙修之女冠事畢“歸卧”,而己則“憶事懷人”一番。如此釋注亦屬大膽前衛也。

《藥轉》一詩之各家解讀有如上述,當然還未包括筆者未曾搜獵及之版本說法。惟其如此一首短短八句五十六字的小詩,竟讓世間大學問者猜度了幾百年,更產生種種不同、自相矛盾的釋解,當非商隱當年意料所及吧。

作為義山詩「猜謎」之喜好者,詳參了上述各不同版本說法後,筆者傾向認同高陽先生所說,《藥轉》實是“便秘患者服藥痊癒後之如廁詩”。理由很簡單,古典詩詞中常用甚至必用的一種表現手法,就是用典。劉勰在《文心雕龍》裡詮釋“用典”為“據事以類義,援古以證今”,用典的目的就是以古比今,以古證今,借古抒懷。所謂典故是指“典例故實”,包括歷史記載的神話傳說、歷史故事、民俗掌故、寓言逸聞以及流傳下來的古書成句等等,一般來說,典故都有確定的典源。典故的使用,既可使詩歌語言精鍊,又可增加內容的豐富性,可收言簡意豐、餘韻盎然、耐人尋味的效果,增強作品的表現力和感染力。但是相對來說,用典在增強了作品意蘊的同時,也會把作品弄得生澀晦暗,枯燥乏味,給閱讀者造成了一定的影響,甚至直接影響對整個作品的鑑賞。所以基本上無論作者與讀者,都必須對作品中的“典故”有個初步的理解,透過原來典故中的本意進而理解出用典後所表達出的新的含義。高陽先生對本詩的兩個典故,第五、六句:“長籌未必輸孫皓,香棗何勞問石崇”,清楚解注出處,認定「兩典實詠一事:豪貴之家的洗手間」。最主要的是「這兩個典是決不能移用到別處的,指墮胎、指婦人月事皆不合」。對高陽先生的博學嚴謹敬佩之餘,由此可見對此兩典持其他解注者都犯了牽强附會的錯誤,更遑論根本不明典故如:「題與詩俱不可解」、「第二聯所吟為何?令人瞠目不知以對」、「“香棗”可能指春藥一類的仙丹」者之憑空想像。不過,對詩學的注釋,筆者其實是有一個另類的看法。

詩,是用文字表達意義與思想,表達情感與美感,而引發共鳴,富於想象,具有鮮明節奏韻律的一種文學體裁,這種體裁是與其他文學體裁是有所不同的。文章有文章的章法,詩有詩的章法,大致上來說,文章的章法不外起承轉合、段落分明,而詩的章法,卻往往不如文章的章法來得嚴謹,皆因有句法、聲韻、對偶等等的限制,常不免有所遷就,若再加上因為某種原因而須刻意隱藏真相,借詩句寄託無限深情,則其真正意義就非所有讀者都能有一致的體會,因此理解一首詩與理解一篇文章,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。一首詩除非作者本人親自敍釋解注,理論上每個讀者都可能以自己本身的程度、心境,而作出符合己意的解釋,作者可以天馬行空的創作,讀者可以憑空想像而領會,當然此領會必須具備合情合理的準則,否則便淪為站不住腳的無聊伸辯了。記得年前在越南的華文詩壇就一首新詩的注釋,便曾發生一起小風波,乃詩作發表後,另一位頗具名氣的詩家即發文究問該詩有不合情理之處,於是該詩作者亦馬上作出回應,反駁質疑者根本看不懂其詩的表達,並親自詳釋該詩之創作歷程及其正確解注。這個「美麗的誤會」還好作者還安然健在,能為作品作出正解,還原真意,否則百年之後又令後世諸多猜測,至少未必符合作者之本意。

李商隱《藥轉》一詩,做成眾說紛紜的現象正如上述,可謂其來有自。後世閱讀者要能從五十六字中知曉其內中深藏的真諦,只能盡量充實此方面的知識,掌握典故的比喻,才可領會。只要其中有一句不了解,「不知所吟為何?而瞠目不知以對」時,最好就藏拙,不要強作解釋,再自圓其說。對持其他見解者亦不必全盤否定,需知除了作者本人外,沒有誰可以憑表面的詩句,絕對百分百精確的詮釋作者的心境歷程,這點算是筆者個人的一點淺見吧。

二○一二年四月廿五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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